1月23日之后,武漢變成一座圍城,也變成一座“空城”。面對持續蔓延的新冠疫情,謹慎的市民選擇堅壁清野、側身斗室。除非購買生活必須的物資,大部分人罕有出門。從最初疫情爆發、城市鎖閉帶來的恐慌,到如今逐漸(有時幾乎強迫性地)適應禁足、回歸日常,他們表現出難得的理智、靜定與堅韌。雖然,拐點尚未到來,無聲的死亡每天在切近發生。雖然,每天只能隔著窗戶,看一角寂寥的天空和久違的暖熱冬陽。
在市民當中,作家、詩人是一個獨特的群體。他們最能自律地接受宅家生活,同時又最憂心忡忡、敏感多思,面對時代的風暴“如同風中的旗幟”。在“封城記”系列里,南都記者連線多位留守武漢城內的寫作者,請他們講述身處災難中心,一個正直的靈魂所經受的歷練。
口述/佳燕 (青年評論家、《長江文藝》副主編)
今年我特別有壓力。我是重慶人,我父母本身是在重慶的,正好今年春節到我家來了。別人都是逃離武漢,他們正好趕到這邊來。誰知道會碰上這個事情呢?
老人買菜吃飯是個大問題
這幾天情況肯定是好轉了,跟國家的重視有關。政策和具體的措施在健全,有的是抄作業,還抄得很晚,但慢慢地到位了。武漢市民都還比較自覺,幾乎都在屋里宅著,有什么情況會趕緊救助。因為落到自己身上,都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兒。
現在的要求是“應收盡收,應治盡治,不漏一人”。有收治危重病人的定點醫院,有方艙醫院是收輕癥的,有黨校、酒店、賓館,包括武漢市屬高校都被征用了,用于疑似病人和密切接觸者的隔離。很多的機關公務員、教育工作者和志愿者都下沉到社區,去幫忙做好排查工作。排查這個事情也很費人力,但至少讓有病或者有疑似癥狀的人可以更好地得到隔離和救助。
2月9日,武漢市某街道志愿者在對街區進行排查。新華社供圖
由于湖北省作協分配到對口的一個中南小區,發動起所有黨員來做志愿者。我們也沒到人家小區里去,領導和專門負責的人先去了解了情況,把信息拿過來以后,每個黨員志愿者分配幾戶人家進行聯系。我分配到的有六戶,按照要求我主要是問大家體溫是否正常,并約定報平安方式,例如有事情就發短信或者回電,并不是要每天都去打電話叨擾他們。但也是個了解的機會,我就順便問問幾戶家里的情況,做下記錄。
這個小區因為是個老小區,我聯系的那棟樓沒有電梯,物業管理也跟不上。有住戶反映垃圾沒有得到及時清理。每家每戶都把垃圾放到自家門口,不敢下樓。需要物業的人一家一戶上去收,也很麻煩。后來他們發動居民,一家派一個人,每隔一兩天把垃圾送下去。
最大的一個問題是老人的吃飯問題,蔬菜不能及時供應。這個小區里主要的住戶都是老人。像我這種外地人,父母原本都在老家,不在武漢。而武漢的本地人面臨一個什么情況呢?夫妻雙方都有老人,肯定不在一個地方住。據我了解,有兩三個家庭都是把年輕人分成兩撥。夫妻雙方,其中一個帶著孩子陪一邊的老人,另一個回去陪自家的老人。有一戶老人至少有六七十歲了,他們和女兒、外孫住在一起,外孫才四歲。我前兩天打電話,得知他們已經有20天沒有出門了。她的女婿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親住在漢口。武漢三鎮很大,武昌、漢口、漢陽,平時開車往返就很費時。她的女婿在漢口陪自己80歲的老母親。我問,那你們吃飯的問題怎么解決呢?原來女婿隔幾天從漢口開車過來給他們送菜,送米油面。他成了家里物資供應的支柱。
另外一家就不一樣了,兩個老人單獨住,買菜十分困難。這個時候小區附近有大型的超市很重要(菜場什么的都關閉了),而他們那個小區周圍根本沒有大型超市。老人的一個兒子在上海,另外一個兒子在南湖。雖然南湖也在武昌,但離中南這邊也很遠。現在公共交通暫停了,他兒子又沒有私家車,老人根本指望不上。隔幾天,一個老人下樓買菜,說能買到大白菜就不錯了。我們也在呼吁,請小區可以團購蔬菜進社區。社區的工作人員也在發動大家團購買雞蛋,買生鮮,給他們解決一點問題。我也跟他們建議,老人可以讓兒子在網上買了菜快遞過來,但他們好像不太想給兒子添麻煩。
在這種情況下不可以生病
我父親本身是病人,去年查出鼻咽癌。現在做完了化放療,正在康復調養階段。他也有五六年沒到武漢了,跟我說,既然我們去年十一已經回過重慶,春節他就想到武漢來過。早就這樣計劃,沒想到遇到新冠肺炎。去車站接他們的時候我們還戴著口罩,那時候已經過了元旦。之前說“可防可控,人不傳人”,因此大家還在自由走動。我現在心里壓力很大,如果他有什么閃失的話,現在是沒有醫院可以收治的。
此前我們小區有個老人身體不舒服,打120,救護車來了,搞得小區的人都很緊張,因為那時候小區里還沒有確診病例。后來他們說老人沒問題,而且只要不是新冠肺炎,醫院都不收,120直接把車開走了。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可以生病,生病了醫院也管不到你頭上。醫院連得了新冠肺炎的人都管不過來,哪有時間管你呀?
圖片來自網絡
我有個同事年前做了手術,后續的治療方案都還沒有出來,醫生就喊她出院回家呆著。一開始還隔幾天去醫院換藥,后來換藥也不行了,因為醫院全是人,也怕感染,就給了她護理包,讓她自己換藥。自己換藥后有感染化膿,又到社區醫院去打吊針、消炎。像這種情況,本來必須去醫院才行。可是現在去醫院的風險也很大。她也在家里等著,等疫情過去,醫院有時間、有精力、有床位可以收治她,醫生再給她制定方案進行治療。但是會不會因此對她的病情有所耽誤,都不好說。
我有一個老師的夫人得了肺癌癥,已經晚期,也有幾年了,在協和醫院住院。前段時間天有媒體采訪他,他說他們不能也不敢離開醫院半步,一日三餐由醫院配送盒飯。前兩天他愛人去世了。可是家里人去世又能怎么樣呢?只能很低調、快速地處理。
很多老人本來有基礎病,經不起拖。最開始一切很混亂,所有的人,哪怕不是這個病,只是有點燒,全都往中南、協和、同濟這幾個大醫院跑。醫院里一片混亂,感染了不少醫護人員。病人之間也相互傳染。亂局之下,無形當中增加了很多病例。直到現在,可能還有不少沒有得到及時救護和隔離的人。
死別就不說了,還有好多生離的事情。一個家庭生生地被分開。就像我當志愿者的那個小區,好多年輕人都分成兩邊,因為有老人要照顧。還有一家,男的自己的母親也有七八十歲了,在另外一個地方住,所以他就去陪他的母親,他有個兒子三十來歲吧,一個人在家里宅著,說給他囤了足夠的東西。
寫作的倫理是以人為本
在我看來,宅這個事情最不適應的可能是沒有多少娛樂方式的老人。我爸媽本身是農村的,他們是最不習慣也最不適應在屋里宅著的人,他們更習慣于各種勞動。年輕人和小孩都可以適應宅的生活,看看電視,上上網都可以。我父母唯一的娛樂愛好就是打撲克牌。所以封城之后我們下午經常陪他們打雙升,就是為了讓他們呆得住。
佳燕 受訪者供圖
我的小孩上小學三年級了。封城這段時間她一共就下過一次樓,陪她外公外婆在樓下小廣場戴著口罩溜達了下。她在屋里還好,彈鋼琴、畫畫、看閑書、看《貓和老鼠》。然后自己也像只小老鼠一樣在屋里找各種零食吃。原來還是挺講規則的一個人,比如自己保管一天只能吃一粒費列羅。可是這段時間她在屋里閑著沒事兒,吃起來有些沒節制,我怕她吃多了把牙吃壞了。我明確地告訴她,現在物資很緊缺,買不到了,吃完了就沒有了。后來又和我玩貓和老鼠的游戲,我就到處藏零食,她就到處找。現在他們在網上一開學,也步入正軌了,每天8點多起床,開始上課。我也有情緒失控對孩子發脾氣的時候,像我這種暴脾氣的人,還打過她一回,后來自責半天,再不打了。
大家在屋里雖然宅著很憋悶,但只要身體沒事兒就好。所以你說看了多少書,工作上怎么弄,那都是次要的。主要是生活上的考慮,把一家老小安撫好,生活保障盡量跟得上,其他方面就慢慢來。
北京地鐵上戴口罩的年輕人 圖片來自網絡
如果這是個持久戰,口罩等防護物資的缺乏真是一個嚴峻的問題。我家里沒什么口罩,封城后緊急在網上買了幾只。后來記者采訪時給方方老師送了20只口罩,她送給了我一半。我們現在都省著在用。
我們原定是2月14號就要上班的。延長假期讓我們的刊物受到影響,要發稿呀、排目錄呀,你在家里根本做不了,因為很多東西都在單位,看電子稿效率也低。如果我們14號上班,也只有戴著口罩去。我覺得如果真的要上班,作協應該給員工發點口罩。中國作協給湖北省作協捐贈了1.5萬只口罩,湖北省作協用來送給了基層作協還有社區,不知道本單位有沒有留一點,用以保障工作?
圖片來自網絡
抗疫的作品,我們會組織發布相關的詩歌等等。雖然《長江文藝》今年第三期的稿子年前就已經定了并且開始二校了,但是我們會緊急撤稿,把三期的一些稿子撤下來,換成抗疫的作品。作協也在組織一些“各地作家在行動”的作品專輯。我對一些消費災難的詩歌,空喊口號什么的,真是看不上。阿多諾說“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可恥的”,朵漁在汶川大地震時說“今夜,寫詩是輕浮的”,我很贊同。但后來也慢慢有好的詩歌出來了,比如劉年的一些詩歌。如果一定要寫,還不如寫寫非虛構,把自己看到的東西,感受到的東西,在思考的東西,自己經歷的日常變化一點一滴記錄下來。寫作首先是應該講倫理的。所謂的倫理就是,災難文學也好,個體寫作也好,都應該以人為本,而不是首先想到去哪里發表,作為自己的成果。
編輯:黃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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