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988年,古格王拉喇嘛·益希沃全力弘法時,他可能沒有意識到,自己在開創了一個時代。
這個被稱為藏傳佛教后弘期的時代,綿延至今,影響力巨大。
這個時間節點上,藏傳佛教還沒有產生教派,無論是益西沃,還是大譯師仁欽桑波,都沒有教派之別的概念。
他們在引進翻譯印度經典時,對印度各教派經典也一視同仁,精益求精的加以翻譯。
從這個角度上來說,以益西沃和仁欽桑波為代表的西藏歷代高僧,都可算做人類文化卓越的保護者。
當阿底峽尊者從印度入藏,輾轉到達桑耶寺時,發現桑耶寺內保存了大量印度梵文寫本,其中很多是前弘期高僧從印度帶回。
這些寫在貝葉之上的典籍,這就是傳說中的貝葉經。
尊者隨便抽一卷,赫然發現是在印度早已失傳的古卷,他馬上整理衣冠,凜然叩拜,向這些保護文明的先賢們獻上崇高的敬意。
一、教派迅速涌現
經典本身就是被記錄下來的個人領悟,當這些個人領悟被歷代高僧學習后,又不出意外的,出現了各種不同的理解。
隨著傳承的延續,這些不同的理解,又被一代代弟子不斷固化。
隨即,不同的參悟孕育出了不同的教派,甚至在大教派中,又細分出不同的支派。
思想領域的百花齊放,本不存在所謂好壞之分。
但宗教是種神奇的思想領域,能極大的改變信徒的生活方式。
它既能將眾多身份迥異的人,迅速凝聚成一個整體,為同一個目標披荊斬棘。也能讓各派間的信徒相互敵視,再加上狂熱的原教旨思想作祟,在同一信仰體系中的各教派,常常是仇深似海,必欲除之而后快,比如伊斯蘭教中的什葉派和遜尼派。
約于11世紀中葉,自然環境更優越、人口更多、經濟也更發達的衛藏地區(前后藏),出現了教派分立的局面。
短短不到五十年,寧瑪、噶當、薩迦、噶舉、希解、覺宇、覺囊、郭扎、夏魯等二十多個教派,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。
其中,寧瑪派(紅教)、薩迦派(花教)、噶舉派(白教)和噶當派(后并入格魯派)在激烈的社會動蕩中發展壯大。
其余的教派,則因為沒有政治勢力做靠山,大多融于其他教派或被迫改宗,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。
衛藏地區的教派同時涌現,絕不是巧合,除了思想體系的百花齊放外,還隱藏著深厚的社會背景。
在經過了“一鳥凌空,眾鳥飛從”的屬民暴動后,舊的社會結構體系被徹底打碎,吐蕃王朝構建的垂直管理體系煙消云散。
在西藏廣袤的土地上,各種以領主、貴族為首的勢力,形成了無數的小割據集團。
這一時期,有機會出國留學的僧人非富即貴,要么自己家有錢,要么是有錢人資助。
要知道,古代西藏學佛是要交學費的,而且交的是黃金,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夠弄到的寶貝。
據統計,僅由藏赴印留學的150余名僧人,帶走的黃金數量就達到了11萬余兩之多。
從花費的數量上看,出國留學的僧人可真不是去鍍金的,個個都是足金,還都得是千足金。
昂貴的學費用成了一道高門檻,將貧寒人家的孩子,干凈利索的擋在了門外。而學成歸國的僧人們,很快就成了各大寺院的寺主。
成了寺主的僧人,也要為其背后的勢力負責,畢竟沒有這些勢力的支持,也就沒有他們的今天。
尤其,生逢亂世本就命如草芥,再不服管教、亂說亂動,指不定哪天就人間蒸發了。
于是,在各勢力范圍內部,形成相對封閉的朋友圈,也就不難理解了。
二、止貢派的神山戰略
古格在經過益西沃和仁欽桑波的輝煌后,佛學發展變得滯緩,雖信眾如云,但高端人才卻出現了斷層,再未涌現大師級人物。
反觀衛藏卻是高僧林立、教法鼎盛,強弱易勢之下,衛藏佛教思想開始向阿里回流。
最早在阿里布局的是噶舉派,準確的說是噶舉派的一個著名分支止貢噶舉派。
說起來噶舉派和阿里也算頗有淵源,噶舉初祖之一瑪爾巴譯師最著名的弟子米拉日巴尊者(1040~1123年)就是阿里芒域貢塘(吉隆縣)人。
他修行得道后,在阿里廣傳佛法,現在阿里的神山圣湖間,還流傳著很多他的傳說。
米拉日巴尊者
不過,在瑪爾巴和米拉日巴時代,噶舉派教權比較松散,未形成教派集團,也沒有和阿里諸國王發生過多少聯系。
11世紀中葉,噶舉派松散的口傳心授、在家修行方式,已不能適應殘酷的教派斗爭。
1179年止貢巴·仁欽貝(1143-1217年)在止貢地方(今墨竹工卡縣門巴鄉)創建了著名的止貢梯寺,止貢梯寺也成了止貢噶舉派的祖庭①。
止貢梯寺建立后,迅速成為教史中一支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。
止貢巴·仁欽貝是位心思縝密、目光宏遠的高僧,為了能讓自己的教派受益,他甚至有些不擇手段。
《止貢法嗣》曾記載,止貢梯寺建成后,大量信眾慕名而來。這下止貢梯寺就有點揭不開鍋了,為扭轉被動的局面,仁欽貝聯合達垅塘巴一起為丹薩替寺修建大殿。
可大殿建成后,他聲稱建筑結構不安全,可能要倒。便以保護寺產為借口,將大量的經書和財物運回了止貢梯寺。
在盛世,也許這種做法會令人不齒,但亂世之中,恰恰需要的就是這種梟雄人物。
止貢派在仁欽貝帶領下,短時間內便在衛藏風生水起。到他晚年,止貢信眾已達到了令人瞠目的十三萬人之多。
梟雄的目光永遠注視著遠方,衛藏雖富庶繁華,但教派眾多競爭激烈。
仁欽貝心中一直放不下遙遠的阿里,阿里雖環境惡劣人口較少,但信仰基礎很好,更重要的是其他教派涉足不多,是塊尚未開發的處女地。
關注阿里的高僧并不止仁欽貝一人,老師(帕木竹巴)便拉著他和師弟的手反復叮囑,交代一定要派修行者去岡仁波齊腳下修煉,并說這是祖師授記過的圣地,在此建寺修行,能得到祖師的護佑。
以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為標記的神山圣湖區,歷來都彌漫著神秘的色彩,尤其是岡仁波齊剛猛無匹的氣勢,天然形成“卍”字型紋路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積雪,使其成為了教徒心中的圣地和世界的中心。本教、印度教、藏傳佛教、尼泊爾耆那教,都認為岡仁波齊代表著無上的尊榮與幸福,在噶舉派眼中岡仁波齊,更是祖師米拉日巴斗法擊敗過苯教大師的圣地。
為完成老師臨終托付的心愿,也是為了將止貢派的勢力拓展到阿里地區,仁欽貝在止貢梯寺走上正軌之后,親率門徒二十四人,來到了岡仁波齊腳下。
從拉薩東面的墨竹工卡走到岡仁波齊的漫漫旅程,有著無數的艱難險阻。考慮到當時仁欽貝已年過四十,這段為了信仰的遠征,也真是夠豁得出去的。
這次朝圣之旅,據說獲得了極大成功,《青史》中記載,神山的守護之神都為之發下了神諭。
但守護神(哀嘎窩)開口說話,也并沒有解決什么實際問題。神肯定不會帶著現金造訪,仁欽貝還是不得不從神山腳下退了回來。沒有任何史料記載,他得到了當地領袖的接待或者在此建寺。
不過,堅韌不拔、百折不回是梟雄必備的品質之一。
這次不成功的經歷,反倒激發了仁欽貝的信念,他已經可以確定,神山腳下的宗教勢力依舊薄弱,這將是他的教派日后重要的發展方向。
考慮到教務纏身,自己又年事已高,仁欽貝開始命弟子不斷帶領信眾造訪神山。
此后,止貢派的神山探訪之旅又進行了三次:
第一次,約在1191年左右。
但神山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,這次探索因阿里爆發戰亂無果而終,帶隊弟子連神山的影子都沒看見。
1200年,不甘失敗的仁欽貝,再次派弟子造訪神山。
這次聶欽波和卡巴強多,參與朝圣的弟子人數多達900人②。
1208年,仁欽貝已走到了人生的晚期,所以這次朝圣探索的規模,也達到了之前人數的十倍。
就像是追求信仰,一定要經受考驗一樣,這次探索只是達成了在神山腳下修行的目的。
在寒風雨雪之中,眾多僧侶棲身于山間的巖洞,苦苦追尋生命的意義。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,畢竟僧人也要吃飯,沒有一個穩定的經濟支持,神也堅持不了多久。
但這次探索卻有個意外之喜,似乎佛祖對于止貢派的堅韌不拔,給予了褒獎。
在去往神山的途中,止貢教眾路遇普蘭和亞澤的王室成員,兩位王子也恰巧去神山朝圣。
旅途中,仁欽貝弟子聶欽波和普蘭王子建立了深厚的友誼。
普蘭王子對止貢派不遠千里的屢次朝圣非常敬佩,而當坐而論道時,衛藏領先的教法教義成了巨大優勢。
在聶欽波口若懸河的宣講下,兩位王子被講得張口結舌,目眩不已。普蘭王子直接就拜服在聶欽波腳下,請他為自己灌頂。
在西藏歷史上,請高僧為自己灌頂是很光彩的事情。高僧一般不會隨便為人進行灌頂,它對施法者和受法者都有一些要求,儀式本身也有一些要求。
畢竟,灌頂是藏傳佛教中一個等級頗高的宗教儀軌,不是爛大街的戲法,但聶欽波馬上就接受王子的請求,就在途中為王子舉行這個儀式。
得到了普蘭、亞澤王室的支持,1215年(南宋,嘉定八年)生命幾乎走到盡頭的仁欽貝,發起了最后一次神山朝圣之旅。
這次止貢派幾乎傾盡全力,帶領著55525人名信徒踏上了神山之旅。這是一個令人炫目的隊伍,估計稱為史上人數最多朝圣隊也不為過。
按演義小說里的橋段,“人上一萬,無邊無沿”,五個無邊無沿,鋪天蓋地而來。
這一路上信眾的后勤工作,實在可以用噩夢來形容。估計沿途的城鎮,都以為是別國軍隊打過來了。
要知道,即便幾百年后的拉達克戰爭,衛臧政權也不過集合不到一萬人進軍阿里。這可倒好,一下子來了五萬多人,這場面足夠各級官吏夜不能寐的了。即便現在組織一個五萬人參加的集會,都能把市長緊張得死去活來,又何況是當時。
這次神山朝圣,或者稱之為進軍,終于獲得巨大成功,古雅岡巴?彭措加措帶領下的止貢僧侶,在岡仁波齊附近的謝扎年日、達垅、拉垅、澤杰、列米、門、古格等地的眾多山洞中長期駐守修行。
考慮到這次僧侶的數量,估計他們也只能棲身于山洞之中,不會有這么多房屋可以供給他們居住。
就連古雅岡巴?彭措加措也不列外,他名字前面的尊號,也是因為他最先住在一個叫“古雅岡”的山洞中而來。
人數眾多也有好處,止貢派終于有機會在神山圣地建立寺院了。
在古雅岡巴的斡旋下,止貢噶舉在岡仁波齊西邊的達垅溝創立了遠聲寺(普蘭縣八嘎鄉),這座寺院成了止貢噶舉在阿里的大本營。
據說,在創立遠聲寺之前,岡仁波齊山神幻化成修道者,要獻給古雅岡巴一塊很大的黃金。
一開始被古雅岡巴拒絕了,但這時仁欽貝的神識,在他耳邊告知應接受神山饋贈。
這故事其實在隱喻,止貢派必須要和當地勢力保持良好關系。顯然,一開始古雅岡巴并沒有理解此中三昧,不過好在仁欽貝及時給予了告誡。從之后止貢噶舉在阿里的發展來看,古雅岡巴完美的實現了仁欽貝的愿望。
這次聲勢浩大的組團修煉,迅速引起了阿里政治勢力的注意。止貢派得到了普蘭王室的支持,別忘了之前王子可是接受過灌頂的。
《阿里王統記》記載普蘭國王和止貢派非同一般的關系:“其子赤巴贊建科迎兄弟大佛像,以金汁造無數顯密經集。敬信法主濟登衷波,法主親顯空中,須庚之間,傳語教誡。冊立其子扎西俄朱衷為國君。父王遂出家為大喇嘛,號喇欽達查。是為月幢菩薩之化身。獻順緣于雪山三湖之山中修行者,呈供養于法主濟登衷波及其徒眾,號為噶舉生命樹。”
這段話的意思是普蘭在大量布施后,法主濟登衷波(止貢巴· 仁欽貝)的法相顯示在空中“傳語教誡”。在顯示高深道法后,普蘭國王皈依止貢派。止貢派也投桃報李贈與國王大喇嘛“喇欽達查”的尊號,標定其為月幢菩薩的化身,尊稱為其為“噶舉生命樹”。
從此,普蘭與止貢派間的關系,便成為互相依存的共生關系,而止貢也借助普蘭王室的世俗權力,順利進入了阿里諸王國的權力中心。
普蘭打開局面后,在拉達克傳教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。
《拉達克王統記》中記載止貢派在拉達克傳播的情況,“此王之時,始遣僧徒赴衛藏,修繕先祖之諸寺。至殊勝法主三世恬主近前,獻金、銀、銅、珊瑚及珍珠等各百,造《甘珠爾》二,建密教壇城眾。”
這段記載中“殊勝法主三世怙主”說的就是止貢巴·仁欽貝。仁欽貝的尊號為濟登袞波,譯為漢文便是“世間怙主”之意。
這就可以看出,仁欽貝晚年聲勢浩大的朝圣戰略,迅速獲得了收益。普蘭和拉達克王室的使者均來到他座前,表明了合作的意向。而且拉達克顯然對于止貢噶舉更有興趣,他們不但許可止貢噶舉在其境內傳教,而且還派人帶著財物來到了衛藏地區,幫助止貢噶舉修繕、擴建寺廟。
在古雅岡巴的辛苦經營之下,止貢噶舉派成為了阿里地區最興盛的教派,并與普蘭、拉達克和古格三個王國均建立牢固的施主關系。
這種施主關系被記載在《岡底斯山志》中,原文太長,在此我就不引用了。不過,止貢噶舉派在阿里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,之后涌現的森格益西、京俄·喜繞迥乃等高僧,屢次見諸于阿里史端,很多阿里的王室成員都接受了止貢派的“灌頂”或被傳授“大手印”秘法,而成為了忠實的教徒。
同時,噶舉派的寺院也在阿里各地紛紛興建,例如拉達克著名的玉如寺,普蘭王國則將科伽寺交于止貢派使用,并將周邊大量土地賜予止貢派。
這種熱絡的政教關系持續了一百多年,14世紀末期,古格、拉達克和普蘭幾乎同時對止貢噶舉派失去了興趣,轉而開始尋找新的精神領袖。
在尋找思想寄托的道路上,這三個本來就關系不睦的國家,做出了不同的選擇,繼而在不同的道路上分道揚鑣、越走越遠!
參考書目:
①②④、生命之樹_西藏阿里王朝與止貢噶舉派早期政教關系研究_黃博;
③《土觀宗派源流》_土觀·羅桑卻季尼瑪;
⑤⑥、西部西藏的歷史_伯戴克;
⑦、《班禪額爾德尼傳》_牙含章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