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電影會嚇到觀眾,甚至成為他們的噩夢,他們的陰影。
40年前,一個怪物的出現,讓這場噩夢從此一直糾纏著我們——
《異形》
2019年5月,《異形》上映整整40周年。
要說電影里“嚇人”這種事,絕不僅僅是潑灑血漿或者裝神弄鬼那么簡單。
很多時候,我們對電影的恐懼,原本來自現實。
記得上世紀50年代,好萊塢有大量關于外星人入侵地球、把人類當成傀儡來控制的科幻片,其實體現了人們對冷戰的畏懼,對于敵對意識形態滲透的夸大其詞,而那些會劫持心靈的外星人,不過是蘇聯的“化身”罷了。
所以,一定有什么理由,讓問世于1979年的《異形》拍成這個樣子,一定有什么理由,讓這場噩夢糾纏我們40年。
今天,就和大家聊聊《異形》。這篇文章曾是一篇舊文,在《異形》上映40周年之際,再帶著大家回顧這部科幻恐怖經典的偉大意義。
Part1 強奸恐懼
《異形》是一部關于強奸的電影。而且,男人們小心了——被強奸的可是你們!
編劇丹·奧班農曾在2002年的一次訪談中直言不諱地宣稱:“我要性侵觀眾,不是女觀眾,而是男人。我要盡自己所能,讓每一幀畫面都令男觀眾不由自主地夾緊雙腿。同性強奸,口交,懷胎,被那玩意在喉嚨里產卵……”
正如很多解析文字所指出的,在1979年的《異形》里,與生殖有關的意象貫穿始終。
比如外星飛船的造型,“工程師”的座椅,異形的頭顱和口器都酷似陽具。而飛船內部則無疑隱喻子宮。至于臭名昭著的“抱臉蟲”,則是雌雄器官二合一的存在,不信咱們把它翻過來瞧瞧。
然后,這只“外星陰陽蟲”緊緊扣在約翰·赫特扮演的船長臉上,盡管沒有直接體現,但每個人都能猜出發生了什么——它把某種長長的玩意徑直伸進男人的喉管,蠕動,顫抖,注入。
說到這兒,我們必須得提一下70年代初的兩大話題電影。頭一部是《深喉》,男人的性幻想首次被投射在銀幕上;第二部是《激流四勇士》,四位中產男士去征服大自然,其中之一卻被“純樸”的鄉民征服了后庭花。
而《異形》把上面兩件事合二為一。
男人們發現自己在性幻想中的位置突然被調換了,猝不及防間,春夢變噩夢。
這還不算完,接下來還有懷孕和分娩——以最粗暴的方式從胸腔破體而出,這是影史最血腥場面之一,卻也符合大多數男人對女人生孩子這件事的無知想象,只不過,再一次,承受者是他們自己。
縱觀幾部《異形》,有多位男性角色被外星怪物用銳利器官刺穿身體而死,這是另一種意味上的“強制插入”。
相反,整個系列一直以強勢有力的女主角為豪。當然,有時候“強奸受害者”并不分男女。特別是《異形》中這一幕——阿什用一本卷起來的雜志插入瑞普利口中,試圖殺死她。
但值得玩味的是,首先阿什是個人造人(沒有生殖能力);其次他用的是本色情雜志(把性快感與人類的繁殖行為徹底割裂);最后,他失敗了(女人戰勝“偽男人”)。
這仿佛一個有趣的預言:隨著女權的崛起、科技的進步,男性的社會功能正在被削弱,而“強奸”就是對傳統男權意識最赤裸裸的挑釁。如果往這個方向去思考的話,我們正好可以進入下一個話題。
Part2:閹割恐懼
閹割恐懼是個心理學概念,但是——根本不用說那么深——有哪個男人不害怕失去“命根”呢?
而在《異形》中,“被閹割的恐懼”表現為“生殖角色被取代的恐懼”。這就得從電影誕生時的社會背景說起了。
或許是巧合,首例試管嬰兒誕生于1978年,也就是影片問世前一年。體外人工受孕,意味著男性在生殖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變得可有可無——除了提供精子之外。意味著,女人不需要與男人結合一樣可以孕育生命;婚姻中可以不再有丈夫——更要命的是,家庭中可以不再有父權。比起字面意思的閹割來,對父權的“去勢”才更令男人膽寒吧?
回顧下《異形》的開頭。如果說龐大的外星飛船象征子宮,那么,三名走進去探索的人類宇航員,就恰似精子。正是他們激活了沉睡在這里的“異形蛋”(卵子),然后,“受精卵”被注入其中一人的身體,開始孕育,直到他“生下”異形——這既是在模擬自然界中的寄生行為,卻也更像人工授精的全過程。
Part3:分娩恐懼
懷孕這種事,不光讓沒結婚的小情侶們害怕,也令每一位準母親焦慮。
懷孕和分娩是神奇的、偉大的,也充滿了危險和不確定性,既能創造生命,又將母親的生命置于前所未有的威脅之中。從沒有哪件事可以如此糾結地把生與死聯結到一起。
《異形》不光以極端血腥的方式隱喻分娩中潛在的痛苦與致命性。更可怕的深層含義是——你不知道自己會孕育出什么。
實際上,從60年代以來,以“邪惡兒童”為主題的恐怖片越來越多。如《魔童村》(1960)、《蘭閨驚變》(1962)、《羅斯瑪麗的嬰兒》(1968)、《兇兆》(1976)等等。尤其是波蘭斯基的《羅斯瑪麗的嬰兒》,在很多方面與《異形》不謀而合——被(撒旦)強奸的女子產下魔鬼的子嗣。
有觀點認為,這一潮流背后的原因有二。
首先是醫學科技的發展顛覆了生殖行為的意義,在生理和道德層面上帶來新的焦慮;
其次,以美國為代表,墮胎合法化開始成為社會議題,正反雙方都進行了游說和宣傳攻勢,“殺死腹中的小生命”之類刺眼的具象化說辭浮出水面,懷孕變成一種嚴厲的道德負擔。
另一方面,畸變的孩童是對成人世界的投射,它體現了現代人眼中的荒誕和痛苦,以及對自身的徹底質疑。對此早《異形》兩年問世的《橡皮頭》中有更為深入的刻畫,難怪很多人相信大衛·林奇是《異形》的啟發者之一,至少兩部片子里的“怪胎”長得挺像。
Part4:科技恐懼
除了試管嬰兒之外,器官移植也是六、七十年代涌現的醫學新技術。人類首例成功的心臟移植手術完成于1967年。
在各種文化的認知中,“心”都與“靈魂”直接聯系,這種新生技術勢必會對傳統倫理構成威脅。
人們發現,原來身體像機器一樣,可以修理,可以更換“部件”。再比如在60年代出現的心臟起搏器就頗有象征意味:機器直接作用于肉體之上,冷冰冰的電池和線纜卻開始分擔生命的職能。
而締造《異形》世界外觀的瑞士藝術家H·R·吉格爾恰恰癡迷于機器與肉體的詭異結合,這一主題幾乎貫穿于他的所有作品之中。
第一眼望去,異形像人類、昆蟲、蜥蜴和鯊魚的雜交產物,金屬質感的外骨骼突出于肉體之外,而肉體里又被生生埋進螺紋管、排氣筒和汽車整流罩。
它是“生化改造人”這個日后被用濫的母題之初始形態,也是最糟糕的形態。
著名影評人艾米·托賓說得好:“冷戰時期的科幻怪物侵占人的心靈——而異形卻是肉體的入侵者和破壞者。”
無獨有偶。計算機和網絡也在這一時期興起,“人工智能”迅速成為新一代科幻作品的議題——《2001:太空漫游》開了個絕妙好頭。片中的計算機HAL 9000不是早期科幻片里那種鐵皮罐頭,它幾乎沒有實體,卻有著人類式的自我意識。
如果肉體和靈魂都可以被機器取代,那么人還是否為人呢?
這讓我們想起那個名叫“特修斯之船”的古老悖論:假設一艘船的所有零件都被替換過一次,它還是原來那條船嗎?
近代哲學家霍布斯又進一步發問:如果用取下來的老部件重新造一艘船,這兩條船哪個才是真正的特修斯之船?
類似的問題在后來的科幻小說和電影中被問過太多次,而雷德利·斯科特的《異形》和《銀翼殺手》,恰恰是最早的發問者之一。
兩部電影中都出現了邪惡的科技壟斷企業和真假莫辨的人造人,《異形》里的人工智能像《2001:太空漫游》里一樣瞞著船員自作主張,甚至有個諷刺意味過于強烈的名字——“母親”。
相比悲憫的《銀翼殺手》,《異形》更像處在一種“震驚”狀態中。
影片以極其乖戾的手法來處理人造人阿什之死。他的腦袋泡在奶油意大利面一樣的“血液”(與異形的強酸血液呼應)中,體腔中蔓延著線纜、膠管和塑料,這一幕的震懾力與“異形破胸而出”交相輝映。
而人造人也好,異形也罷,都是錯亂、扭曲、異化的人體,是自然與機器的錯上加錯。我們在這些非人又似人的怪物身上看到了自己——所以才會如此不安。
《異形》掀起了80年代科幻創作的集體性焦慮。《銀翼殺手》、《錄像帶謀殺案》、《變蠅人》、《終結者》、《電子世界爭霸戰》……乃至威廉·吉布森的小說《神經漫游者》和他開辟的“賽博朋克”風潮,都糾結于被科技改造的人體,踟躇于生命的新邊界。
Part5:身體恐懼
實際上,即便不談前面這些隱喻意義,《異形》也足以憑借血淋淋的暴力場面嚇倒一片觀眾了。
在影史中,這類開膛破肚、支離破碎的過激戲碼屬于典型的“身體恐懼”(body horror),喜歡玩這一手的恐怖片被稱為“砍殺電影”(slasher film)。
身體恐懼當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。早期恐怖片的反派多為怪獸之類超自然事物,對暴力的表現很克制。
直到50年代末,科幻片《變形怪體》第一次展現了對人體的折磨(也無非就是被裹進外星果凍里),而70年代初到80年代中期才是砍殺電影的黃金時期,涌現出《德州鏈鋸殺人狂》、《猛鬼街》、《陰風陣陣》等許多殺氣沖天的經典。
實際上,《異形》就是一部發生在太空里,由外星怪獸充當殺人狂的砍殺電影,而大衛·柯南伯格早在1975年的《毛骨悚然》中就開始把科幻跟血腥嫁接了,連“男人懷上異種”都是他的原創。
身體恐懼的“痛點”在于,把解剖課才能見到的東西翻出來給人看,把正常的人體破壞給人看。
無論五官還是五臟,本應各就各位,肋骨不該從胸口戳出來,臟器不該像豬肉攤兒一樣“陳列”,性器不該長在嘴上,而嘴上面應該有眼睛……這都是人的本能認知,而當它們遭到冒犯,自然會感覺不適——《異形》在這方面可以打滿分。
最后,身體恐懼怎么突然就大行其道了呢?這固然跟審查制度的放松有關,但深層原因卻還得歸結于現代人的焦慮心態——如前文所述,那個年代,從社會、倫理、兩性、到科技,有太多變革、太多不確定性。這些恐慌最終投射為野蠻的身體破壞行為。
一方面,殘殺暗含著對于濫交及其后果的負疚——很快,隨著艾滋病在1981年正式降臨,“性與惡”的聯系會進一步加深;
另一方面,殺人狂的尖刀或異形的利齒都是最原始的冷兵器,《異形》中肆意噴灑的血漿與飛船冷感、純白的未來科技風格形成強烈的對比。它們都象征著人類原始本能對于科技和機器化的反抗。
就像蘇珊·桑塔格的觀點,本來,人類面臨的威脅是潛伏在自己身體中、隨時可能發作的獸性——很多早期恐怖片都圍繞“變形”、“附身”之類主題。
而新時代的擔心是,人會變成機器。
來源:新片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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