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| 陳冬紀(jì) 編輯| 暗香
佇立高樓,艷陽曜日。聽窗檐外,嘶嘶蟬鳴。
逾古稀者,亦此尤為心悸及倦。乃潛心蝸居于網(wǎng)游。忽,于屏中現(xiàn)宋人范成大“晝出耘田夜績麻,村莊兒女各當(dāng)家”;然浮想聯(lián)翩。
詢《漢典》始知,千余年前晉代陶公《歸去來兮》中,亦已有“懷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”賦。
唐,顧況《山居即事》內(nèi),曾也“抱孫堪種樹,倚杖問耘田”語。
宋,大詩人蘇軾《和陶怨詩示龐鄧》,則吟嘆“人間少宜適,惟有歸耘田”。
……
與以上歷代諸多名家把“耘”于詩。各以抒發(fā)“不為五斗米折腰”而厭世官場,或懷才不遇歸隱田園之感慨所不同的是,在下更詫然:身為天子的弘歷皇帝也曾御筆“老農(nóng)炙背耘田苗,汗?jié)裉锿寥缌鞲?/strong>……”。
蓋以堂堂一國之尊,竟對當(dāng)年的庶民稼農(nóng),有著如此深邃感喟;不枉為他畢生數(shù)次千里迢迢龍庭御駕南巡。
“乾隆皇帝游江南……”;并非僅于民間所喧為尋花問柳耳!
更絕哉!據(jù)載,古人還真曾有“耘田鼓”這玩意兒:“農(nóng)忙時掛在田頭樹上,鳴之以統(tǒng)一行動”。有多詩以為證:
《和孫端叟寺丞農(nóng)具·耘鼓》
宋 梅堯臣
掛鼓大樹枝,將以一耘耔。
逢逢達(dá)遠(yuǎn)近,汩汩來田里。……
蜀 僧 可朋作《耘田鼓詩》云
農(nóng)舍田頭鼓,王孫筵上鼓。
擊鼓兮皆為鼓,一何樂兮一何苦?
上有烈日,下有焦土?!?
瞻卬以上,于倏然之間里,使在下又回到了天際線以遠(yuǎn)的老家;一甲子以前的吾儕前半生……。
那是公元一九六0年代初以前。虞北平原上,橫山以東的低田畈里。上下天光,一碧萬頃。驕陽凌空,酷暑天籠。
盛夏的鄉(xiāng)野間,阡陌郁蔥綠茵無蓋。那一片片蓬蓬勃勃之景象,又是以從不吝嗇于人類著稱的大自然,在往而復(fù)始地賞賜給了廣袤大地上,或條條或幅幅,四季變幻著的多彩濃妝。
“耳聞蚱蟬聲聲嘶,時由禾浪颯颯兮!”
于綠蔭郁蔥之中,若隠若現(xiàn)地,起伏和攢動著一長溜的人頭。
他們或頂竹篾斗蓬,或扣草帽。都前前后后錯落有致地,臥行于在禾蓬之中。
每一位耘者前面,都有一手撐長桿的青壯年。他們依賴著自身的臂力優(yōu)勢,一推一拉地操控著耥耙,把瘋長于在每行距之間的雜草,都先行連根起出。
待由手腕與膝蓋、足髁,左右交替跪爬著的后者們,俯伏于在幾近40°確乎蒸籠般的禾蓬里?;虬位驌I地將那些野荸薺、節(jié)節(jié)菜、水花生、鴨舌草等等,隨手收攏、團(tuán)起后撳入淤泥。并把于前剛潑下不久,因耥耙遺漏未及打散的,一段段灘灘人畜糞料也擼散攪和。趕在這“早晚青”間作稻抽穗、吐蕊、揚(yáng)花、包孕完全成熟之前,統(tǒng)統(tǒng)來一次最后徹底的大清除。以便即將于在這尺把寬的,每行距之間再補(bǔ)插上晚作秧苗。更亦而補(bǔ)充必須之養(yǎng)份。
由眾多耥頭移位或抽動時,所產(chǎn)生的“嗶咧!拍啦!”,和“嘩啦!嘩啦!”片片擊水聲,在此起彼伏地迴響著。它時而蓋住了人們,因該行農(nóng)活的艱辛、壓抑,與彼此之間的互為遙相呼應(yīng)聲。
他們時高時低地,在調(diào)侃著市井庶問或葷腥段子。又于你我之間開著無聊玩笑。還不時地挖掘出“三姑六婆、家長里短”等等;那些已沉寂于在歷史上多少年的,街頭巷尾陳年?duì)€事芝麻料。
由此而充盈于滿田畈里,不時地一陣陣的喜笑怒罵。倒也能緩解些許沉悶甚至于戾氣。
“我罵你:大、膽!……牛頭喔!……小、光、棍!……”。
“張龍趙虎……左將官右!……”
——少頃,這一陣陣已被人們厭聽得已起了老繭,某某人約帶沙啞的紹劇高腔聲,于倏然之間里,又摻和在了燥熱的空氣之中。
于此時,有一位“全付武裝”的耘者,正剛剛爬起于在田塍頭上。
他:頭戴著一頂已折了環(huán)圈露出箬殼,以及尖頂處也開了豁口的竹篾斗篷。項(xiàng)頸上掛一只,為了防備俯伏蝸行時,被禾尖傷眼劃臉而遮用的“面躺(擋)”。這幾乎是掩蓋住了,其原本就顎骨嶙峋的大部分臉廓。
腰肢以下的胯襠部,懸吊著一只 “騎馬”,是以阻隔因大量禾葉,自胯下長久地通過,防其鋒利的邊緣蹭傷大腿皮膚。
其褲腳管已退無可退至根部。所濺起的泥漿層,由于長時間亦濕亦熱地干結(jié),已斑斕成了一圈龜紋狀的痂。與下部粘著的淤垢中,垂掛著一條條泥痕,或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的螞蝗。盡管他自一立上田塍頭以后,曾經(jīng)用力地頓足或抖動過,希冀能把這些討厭的蠕蟲和板結(jié)物都脫落,但效果仍不甚理想。
他寬額、挺鼻,烏目瞠然稍陷于眶。臉龐上的車車轍轍溝坎,亦可印證歲月磨礪與崢嶸過后的瘢痕。但自那均稱的五觀佈局及余韻神衿,仍印痕著些許,主人于青蔥少壯時曾經(jīng)有過的英俊和彪悍。
老人家依然承襲著,虞北農(nóng)人們的習(xí)性,但凡在出田畈勞作時,腰背后大都會縛上一只橘子簍。以方便隨時拾田螺、盛泥鰍。又或把陷于田泥中的塊石、片瓦、甚至于是碎玻璃等等先行揀起,以危害自個的腳踝頭傷及皮肉。
此時,他正在躬下身子,用雙手圈成一弧形;自上而下地,在往下擼二腿上稠粘著的泥漿。試圖把垢污等統(tǒng)統(tǒng)地去掉。
但是,甭管他咋樣使力,于大腿上仍會包裹有一些殘余。尚有一絲絲的黯紅色液體,自被螞蝗叮咬過的傷口處,在往外滲浸著星星斑斑,使得周遭的污泥與血色互相交融,漸次地在變暗變黑。
仍然會有幾條這種令人極度厭惡;混身滑不唧溜的吸血鬼漏網(wǎng)。它們?nèi)鋭又窃缫压拿?、變形成碩大身段,仍緊緊地吸附于在肌膚上,貪婪之極不肯松口。待他用手指頭,反復(fù)地強(qiáng)行或扣或掐,拉扯成似橡皮筋般時,才使徹底地拽下了它。然后,便往鼓鼓囊囊處使勁地一擼,即自此小畜生的體腔之內(nèi),濺射出了一股腥紅色的血漿。
這位早已過了花甲幾近耋老的他:上半身的汗?jié)n淋淋,已經(jīng)被反復(fù)地濕熱過了。使得黑土布衫上浸滲出了幾處,由幾何形曲線所構(gòu)成的片片白斑。包裹著他空疏的身子骨架。支撐于他的是二條干柴般癟腿。
然此,老人家還是不憫于彎下了他的腰,伸出因經(jīng)久浸泡已“胖”成白皙狀,且指關(guān)節(jié)處已裂開了好幾處豁口的右手。把剛才擼在地上,已吸吮得飽脹鼓鼓的,這些為害人類已多少年了的吮血鬼;一一地捉拿進(jìn)一只,已盛有些許鹽鹵的小竹筒管里。再隨手拔來一小撮馬尾草等,搓揉幾下以后緊塞于口。便把他系于在腰。任由著此十惡不赦之蠕蟲,因受到強(qiáng)剌激而劇烈地在內(nèi)里扭動、翻滾著;以致完全“息菜”為止。
于稍后,他只手把套于頸項(xiàng)上的累贅——“面擋”摘下挽于臂膀之上。而用另一只手,自懷里掏出了一黑不溜秋的荷包。再抽出斜插于在后背,以幾圈草繩纏縛于腰的,一巴掌長竹煙管含于口。熟練地以右手中的拇、食二指,自荷包內(nèi),摸摸揑揑著扣出了一小撮煙絲,裝進(jìn)另一頭的金屬煙斗里。再用大拇指稍微地?fù)鍓簬紫拢悴亮烈桓鸩癜艉蟮皖^湊近點(diǎn)燃了火。
伴隨著幾口“吧嗒!吧嗒!”聲的連續(xù)猛吸,于是乎!于縷縷煙霧妖嬈之中,緊接著的是一陣陣急劇咳嗽,以及長長喘息!
而后他一手握煙管,彎起另一只揑著的拳頭,不時地在摏搡著自個的后背。幾番嘗試著用雙手叉腰,想糾正一下被時光煎熬過后的脊椎。但,終究是難以如愿。
于是,仍然是混身上下,泥漬淋漓濕漉漉的他;叼著這根油亮烏墨色的煙管,弓背佇立于在碧空之下……。
而旁邊的另一位,幾乎同時與其耘到頭的小農(nóng)民(虛年16),于此時,正蹲在田埂上,發(fā)揮著他極致的“創(chuàng)造力”和“奇思妙想”。
但見他:在聚精會神地,揀起一根根草梗去皮去葉,后即揑著梗桿,隨手抓起一條條,從自個或他人身上擼下來的螞蝗,邊口中念念有詞:
“釀(讓)儂再敢咬偶!……”;邊自此鼓鼓囊囊的喇叭口吸盤處狠狠地捅入。使之一股股黯紅色的液體,即自另一端噴濺于前。
于依此類推著連續(xù)作業(yè)之后,便把這些僅剩皮囊且已內(nèi)里外翻,扭動于在梗桿上的蠕蟲,并列著一串串地?cái)R置在路邊,那幾近60°以上的石板上。
然后便直起身子。再一次地檢視著自個的杰作,乃仍余忿難消。
皆因?yàn)槭怯谏郧?,這一位剛剛才夠格務(wù)農(nóng),想自食其力的他,也是頭一次跟隨大人們耘田。在于臥行著的半途之中,突然之間里,被一陣子鉆心徹骨般的剌痛,驚恐而起!
“橫蛅?”“田蛅?”“儂被橫蛅蟄了!……”眾聲此起彼伏。
而其它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,也完成了一埭頭任務(wù)的耘者們,也先后地鉆出了悶熱的禾蓬。在把擼下來的這些小蟲,則干脆一條條地?fù)I著,往石板或堅(jiān)硬地上一擱,隨即便用自個的腳后跟,對準(zhǔn)這些鼓鼓囊囊的目標(biāo),一個個依次的踩、狠狠地踏。于是,在草叢中、泥地里、石板上,到處都是顯戳過以后的斑斑腥色。
隨后,他們各自各往地,在尋覓著聚有較多清水的溝渠里、或者是一潭潭水汪塘處以洗滌自己。
也而時見有盛氣年剛者們,毋須洗刷,干脆快步就地奔往臨近的岸邊,連衣帶褲著地躍向河濱……一個滅頭功;爽哉!快哉!
時已至未時。洗滌過了以后的大大小小耘者們,陸陸續(xù)續(xù)地聚向了不遠(yuǎn)處的牛車盤頭。在稻草蓋蓬的蔽蔭之下或躺、或坐、或倚、或斜著,開始了另一番的海闊天空;擬待著休憩之后的再一次始復(fù)輪回……。
晝出耘泥日當(dāng)午,
蓬里稼農(nóng)汗亦枯。
童孫未曉臥行苦,
盤中粒粒謂天賜。
初擬2016/9 完稿2019/8
END
作者簡介| 陳冬記,1947年出生于在上海,后到小越生活,1978年底之前,一直在老家小越橫山閘頭村務(wù)農(nóng)。1978年后,為上海工人,今退休居滬。自云:呀呀寒窗才五載,半農(nóng)半工亦一世。樹皮草根饑囊果,無涉荊棘二萬五。往期作品回顧:
?《》
?《》
?《一張建國初期的紹興黨校畢業(yè)證書》
?《》
?《就學(xué)(二)》
?《就學(xué)(三)》
?《一只“紗罩”話春秋》
?《豐惠古韻》
?《跑單幫》
?《落下江(1)》
?《落下江(2)》
?《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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